騎在邊緣線上的單車

不知道各位有沒有注意過一種路邊攤玩具，是一隻貓熊騎著塑膠腳踏車，高度大約三十公分，裝上電池後，被黏在腳踏車上的貓熊布偶會踩著腳踏車繞圈，循著死板的軌跡不斷地兜圈子。我每天傍晚從實驗室回家的路上，騎著機車常會經過一個玩具攤，剛剛我所描述的貓熊鐵馬就是他的主力商品。

我經常看著台北的夕陽餘暉，照映著他一張風霜的臉，停九十多秒的紅綠燈時，可以仔細觀察他收攤的過程，他先將大部分包裝未拆封的玩具連同盒子，一箱箱整齊地疊在人行道上的紅磚上，然後才提著一個色彩繽紛的空箱子，回去裝那具還在人行道上兜圈子的貓熊鐵馬。跪坐在地上，先是卸下電池，套上一只透明塑膠袋，一手捧著貓熊鐵馬另一手環抱著紙箱，小心翼翼地將騎了一下午腳踏車的熊貓玩具裝回箱子裡，很顯然這個展示品他是還要再賣的，這是一幅令人有感受的畫面，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非常用心、珍惜地去保護一個幼稚的玩具，他甚至比這個玩具未來的小主人，更加珍惜這個玩具。

他捧在懷裡的貓熊，總是安靜的，兩個黑壓壓的眼眶，不惹人可愛卻更顯得沈默，其實我大約曉得這批玩具是怎麼來的，當初台北市動物園跟對岸請了兩隻貓熊來，在台灣引起一陣貓熊熱，有玩具商腦筋轉得快，就做出了他們這一批任勞任怨的熊貓玩具了，一如台灣所有其他的流行熱，一下就退燒了，也悄悄留下一片不忍唏噓的邊緣產物，這批貓熊玩具現在的銷售狀況大概非常冷門，裝上電池後，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一古腦地採著腳踏車，轉呀轉呀，期待哪天能稍微吸引一個小主人的目光。

前些時候，我和老婆小孩路過一間新開的餐館，由於時間已經過了中午，我們都餓了，所以沒有太多考慮，就決定給這間陌生的新餐館一個機會，玻璃門一進去就是櫃檯，櫃檯後面站著一個胖胖的年輕男子，我對他的第一印象非常糟糕，因為我很不喜歡把眼鏡壓在鼻孔上的人，就是那種把眼鏡戴得很低很低的狀態，假如是老人家為了老花眼看報紙需要，這還說得過去，但他明明就是個白胖的年輕人，他就是不願意把眼鏡往上推，為了看到正前方的我們，他必須舉起下巴，並把後腦杓往下方壓，然後用著一種睥睨的態勢對著我們。

我知道他不是驕傲，他只是習慣或者懶得把眼鏡往鼻樑上推。我老婆對於他說話的口氣不是很滿意，其實我的感覺也不太舒服，他懶得介紹菜單，一副就是你『應該知道』的態度，還好這一天，我容易暴怒的情緒一直都沒有被勾起，我只是想要好好的和家人吃頓飯，所以一直都保持愉快的心情。

隔壁桌，一對母女竟然莫名其妙地吵了起來，她的女兒一看就是唐氏症患者，但她是我見過最會吵架的唐氏症患者，這位媽媽的情緒被逼到了一種極限狀態，這對母女離開之前，媽媽對著櫃檯上的白胖男子咆嘯，大意是：『我跟你要打包的紙碗，你說你沒有，那這個客人外帶是用什麼東西裝的，你給我這麼一個小的餐盒，也不懂得多給我一個可以提的塑膠袋，你的服務態度爛成這樣，我以後再也不會來了！』

從頭到尾，這位白胖男子一句話都沒回，估計以他結巴的說話表現，大概也不太具有跟人家吵架回嘴的能力。

那位氣憤的媽媽走了以後，過沒多久，廚房裡走出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她來到櫃檯詢問剛剛外頭客人抱怨的緣由。白胖男子很中肯的把剛剛的情況敘述一遍，然後那位老婦人語重心長的說：『爸爸媽媽這樣為你打造一間店，你一定要好好做才行............』

當時，我剛剛吃完畢生最難吃的石鍋拌飯，除了注意小孩不要跌落椅子外，我恰好很專心的觀察了這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可能稍稍可以猜測得到，走路一跛一跛的他不太適合應徵勞力型的工作，說話不流利又不懂得看人臉色，大概也不適合業務，所以他很有可能找不到固定的職業，而父母愛子心切，乾脆自己花錢弄了這樣的一個小餐館，想給兒子好好經營。

一個多禮拜後，有一天我騎機車經過福和橋機車道時，竟然塞車了，當時也才剛到五點，這個時間點應該還沒開始塞車，等到我前方的機車一台台超越『障礙物』以後，我才發現是一個胖胖的男子努力踩著腳踏車，他努力的抽車以致於搖搖晃晃，可是不知怎的，前進速度就是很慢，我和其他火氣有點上來的機車騎士一樣，當我們超越他時，順便轉頭盯他一眼（抱怨他實在太慢了）！不看還好，我這一看才發現，這個當路隊長的傢伙就是新餐館的結巴『店長』，他的眼鏡依舊架在鼻孔上方，額頭、臉頰全都是汗珠，喘著氣但依舊努力踩腳踏車。

看他在福和橋上狹窄的機車道上，被後方數十台機車催促的畫面，我心理有很多感受。我相信他只是比較憨直，當客人要打包時，他只有『聽到』客人要紙碗，他沒有進一步想到，客人要的是一個可以方便打包的容器，所以他拿了尺寸最小的紙類容器，最像碗，但其實客人要的是便當體積的紙餐盒與一個有提把的塑膠袋，我也相信他不是故意擋在機車道上，只是沒想到可以去對面寬廣的人行走道上騎。他只是稍微沒想到.......但因此他所面對的社會，可能就和我們截然不同，所謂的社會現實，在他的感受裡，可能意義上是格外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