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人第四話

上了岸後,意翔畏縮著上身直打哆嗦,雖然套上乾燥的上衣,可是下半身的褲子還是濕的,再加上岸邊海風與綿綿的細雨實在暖不起來,阿和叔拎起意翔穿衣時丟在沙地上的舊面鏡,嘴巴裡停不住的嘲笑發抖中的意翔:『叫你跳個海而已,挫成這樣,太誇張了』
意翔不甘示弱的說:『你每天喝酒,肚子裡都是一盞火爐,燒酒喝越多燒越旺,當然不會冷』
阿和叔:『哈哈哈,這樣你內行,走。』
意翔不安的問:『又走去哪?』
阿和叔:『添火爐油』
意翔:『啥?』
阿和叔:『憨仔!回家喝酒拉!』
兩 人異口同聲的大笑,這一笑逼走了不少寒氣,也讓意翔覺得這老頭愈來愈有趣。意翔擔心自己要被迫與阿和叔喝米酒頭(註),因此在路上的雜貨店買了一瓶高樑, 阿和叔很久沒有喝到像樣的酒,對於自己的徒弟如此懂人情世故也感到心滿意足,兩人回阿和叔昏暗的房間,早上任意丟棄在地板上裝飯團的塑膠袋,隨著兩人進屋 開門所引進的寒風,刮得在房內放肆的轉著圈,阿和叔從積滿灰塵的櫃子取下兩個樣式完全不搭的缺角舊瓷杯,兩人拿起杯子很有默契的在衣服上漫不經心的擦拭, 清澈的高樑折射著屋內昏暗的燈光,兩杯耀眼的高樑為這對師徒帶來燃燒般的暖意,意翔已經完全感受不到濕褲子所帶來的寒冷。
阿和叔又倒了一杯酒,抬起頭來看著意翔:『怎麼樣,這樣好玩嗎?很痛苦吧!?』
意翔:『我也是在海邊長大的小孩,我知道大海是什麼樣子,今天下水前我有心理準備,不會因此失望』
阿和叔放下酒杯:『哼~囝仔就是囝仔,你知道大海是什麼樣子!我告訴你,你差遠了,你以為天氣壞的時候到堤防邊看看浪,夏天天氣熱跳到海裡泡泡水,這就是你認識的大海,你以為這是大海的全部,你不知道她有多兇』。
語畢,意翔沒有提出反駁,因為此時的氣氛似乎與平時不太一樣,阿和叔臉一沈,繼續地說:『過去,你們釘仔有一個很好的換帖兄弟,被大海收走了。』

意翔突然瞪大眼問:『是怎麼發生的?』

他從小沒聽過父親提過,所以突然聽到阿和叔這麼一講,著實感到震驚。他一直以為父親是生性孤僻沒有什麼朋友的人,和火旺雖然交情不錯但下了漁船也鮮少聯絡,阿和叔這個酒鬼更是不相往來,今天聽阿和叔這麼一說原來父親有著自己不認識的一面。

阿 和叔似乎略有掙扎,豪爽的又乾了一杯:『過去,還沒有擴建南方澳漁港的時候,今日豆腐岬一代就是漁船停泊的天然小灣,日本人也順著這個地形的走勢,興建了 簡單的堤防,現在看過去雖然很簡陋,但當時已經算是很先進了!我們一群小伙子經常都在港內鉤龍蝦或是抓鰻魚,運氣差抓補的數量少,就帶回家加菜,運氣好可 以替家裡賺點錢。有一日,天氣還不錯,但抓到傍晚的時候,海面上漸漸起了變化,那一天我們的收穫每個人都很好,大家腰間的竹婁裡都塞滿了魚獲,雖然天色漸 漸轉暗,風浪也越來越差,但是我們個個都殺紅了眼,無顧環境的變化不斷下潛,我們之中有人在堤防外側的底部發現一尾體型碩大的薯鰻,當時由閉氣能力最好的 釘仔打頭陣,就在釘仔下去一陣子後,我們幾個等不及了,也跟著下潛,我們一群人靠在鰻洞邊緣,等著上半身探入洞內的釘仔為我們帶來好消息。

面上長浪一波波的掃過我們的頭頂,天際異常火紅的夕陽說明了有颱風正從百公里外的海域接近中,因為我們離岸邊有一段距離所以沒有清楚感受到長浪的規模,長 浪靠近岸邊的時候浪頭才會擠高,此時港內與港外的海面落差比平常大得多,我們當時專心對付堤防底部的薯鰻,深度應該有十多米,遠離海面的底部理應相當平 靜,突然一陣奇異的搖晃,惹得我們同時都回頭望向水面,但不到一秒鐘,我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鰻洞,就在這一瞬間,一股強勁的水流從鰻洞中噴出,要閃開這種 噴射流很簡單,因為強流噴出的發散角度很小,一個側身就躲掉了主要的力道,釘仔來不及閃開,所以整個人也被推了出來,他機警的抓住礁石趴在洞口的底部,就 在我們都還來不及理解這奇怪的現象時,原本噴射而出的強勁水流竟然反轉內吸,正對洞口的釘仔首當其衝,轉瞬間被吸入堤防裂隙深處,身體卡在底部銳利的礁石 與堤防破裂的水泥牆上,鮮血立刻就像火災現場的濃煙不斷的冒出,一陣陣深咖啡紅的鮮血瀰漫在大家之間,場面怵目驚心,大部分的人目睹了這一刻都嚇傻了,放 眼望去堤防底部這一類的裂隙到處都是,大家不約而同奮力遠離堤防面,並往水面狂奔,只有一個人留下來,他死命拉著釘仔露在裂隙外側的腳踝。』

阿和叔又倒了一杯酒:『釘仔不可能回得來!我們上到水面的人一個個都嚇得臉色發白,今天滿載而 歸的喜悅感一掃而空,大家清醒了!長浪從海平線不間斷的襲來,海平線上方凶猛的血光夕陽正怒視著載浮載沈的我們,沒有人想到十多米深的地方還有兩位同伴, 大家死命的往港內衝,我和火旺對望了一眼,沒有講一句話,我們立刻又猛吸了一口氣下潛,我們往那片被血染黑的海底前進,亂流撥開了層層的血水,赫然發現釘 仔的兄弟依然死命的拉著,用力過猛的扭曲表情讓海水滲入他的面鏡,他就是不放棄!當我們抵達底部時,又來了一陣更強的搖晃,我和火旺互望了一眼仿佛在向彼 此道別,一陣更強烈的噴流從堤面的各處裂隙中同時噴出,沒想到此時釘仔連拖帶噴的被拉出來,釘仔已經陷入昏迷,破裂的面鏡碎片刺入臉頰,身體周遭傷口遍 佈,站在後方的我和火旺立刻前往抱住釘仔,當我們一前一後如三明治般環住釘仔,此時噴流結束了,心理直覺不妙,回頭望向在裂隙口的釘仔兄弟,他 已經無力的跪趴在裂口側邊,我和他眼神相對的一瞬間他無力的伸出手,隨後立刻被這一道更強的吸流捲入堤防內,閉氣能力最差的火旺催促著我上水面,我示意要 他帶釘仔先昇回水面,游到洞口使盡全力的將手往洞內伸,我只能握住他的手掌,但那一隻無力的手掌完全沒有回應。』

阿和眼光中帶些潮潤:『他回去了!』

意翔欷噓的說:『這些年來我以為老頭身上的傷疤是因為捕魚,原來......... 阿和苦笑著說:『嘿嘿,釘仔就是釘仔,在海中流了那麼多血,急救後住了幾天醫院,竟然也痊癒如初,但心裡的傷一直留著。』 意翔提杯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唉~老頭從沒跟我提過這件事情。』 這段故事就在兩師徒起起落落的酒杯中道盡,高樑的熱力蒸乾了意翔的褲子,牛仔褲上留下斑斑海鹽。就在意翔起身要離去時候,阿和叔拿了一破舊的潛水防寒衣在意翔身上比劃,阿和叔:『我把這件改一改,以後你才不會那麼冷,奧少年』。

兩天後的一大早,阿和叔是所有人最早到船邊集合的船員,阿和叔送給意翔一個面鏡與一件防寒 衣,面鏡是前兩天下海借給意翔的,而防寒衣是阿和叔拿自己舊有的下去修改,兩人身形相仿,同樣是排骨體格,防寒衣需要修改的地方不多。意翔接到這份禮物很 開心,特別是防寒衣,現在嚴冬時節確實需要一件防寒衣。

一大早天氣已經露出 敗象,東北風攪得海面越來越不平靜,厚厚的烏雲從東北方的天空逼近中,再沒有經驗的漁民都知道該換上雨衣工作服了,雖然漁探機上顯示魚群規模並不大,但火 旺急著要在天氣更糟之前進行一次圍網,圍網行動甫一開始就下起了雨,起初雨勢並不大,但隨著漁網型態漸漸圓滿,竟下起了滂陀大雨,冰冷斗大的雨珠朝著水面 上這群勇敢的漁民身上轟炸,阿和叔裸著身站上舺板邊緣,冰冷的大雨淋在臉上,回頭笑著大喊:『奧少年耶!準備好沒?』

意翔挪了一下臉上的面鏡位置:GO!GO!GO~

兩人縱身一躍,一前一後衝入海中。

著兩人身後激起的浪花,釘仔百感交集,那段隱藏在心中多年的傷痛又再隱隱發作,好友第一時間放棄逃命為自己犧牲,而自己卻讓好友的屍骨永遠留在堤防內的深 處,想到這個眼眶就起了一陣熱,本想阻止意翔這樣一頭熱的玩水,但看著消極好一陣子的兒子,最近才又提起勁全心投入的做一件事情,也不忍阻止,釘仔心裡想 著:『一切等烏魚走了再說吧!』


註:米酒頭是台灣民間常用的料理用酒,通常用來做菜當佐料用,少數嚴重的酒精依賴者會直接飲用,對一般人其味辛辣難以下喉,但因為屬於極便宜的酒類,因此常被貧窮但嗜酒的人所喜愛。


留言

Glaucos寫道…
haha..是第一個呢。
咖哩寫道…
強!一貼出來就給你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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