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人 第九話 存在

張開被海水泡得發皺的雙掌，透過指縫所看到的是雙膝之間潔白細緻的沙底，洗百的沙底往前延伸逐漸消失在一片淡藍色的濛霧裡，意翔開心地抬頭仰望著刺眼的海面，一片朦朧亮白中有著一個瘦黑的身影，那是咖哩，咖哩身後的天空化成二十米深遍佈海底的波光，這是意翔第一次成功潛到二十米深的海底，這三個月來他經常和咖哩一起潛水，內心好勝不服輸的元素促使他不斷的推進自己的潛水深度，今天終於遇到好的天氣和海況，清澈的海水能見度大約十一米的距離，過於清澈的海水反而不見規模較大的魚群，從海面往下望著這十米見方的空間，從心底燒起的是對這自由空間的浩瀚感，在這個空間中人類擺脫往下墜的物理宿命，由心至身徹底的自由。清澈的水與平穩舒適的環境，潛水者在心理上可以更加放鬆，在水面的咖哩雖然看不清楚十三米以後的深度，但從意翔開始消失在能見度邊緣的時間推斷，他知道意翔已經潛到了海底，他內心為意翔持續的進步感到開心，這幾個月來身邊多了一個同伴，雖然對方是初學者，但心裡的安全感總也是多了幾分，更重要的是找到同好的一份歸屬感，咖哩心裡想著：『此時此刻，他是跪在那片沙底上，感受大海的聲音嗎？』
循序漸進地往深處探索，意翔起身時已經對於這個深度下的負浮力有心理上的準備，他站在沙底雙手往上方直伸，兩膝微屈用力一彈就上了一米多的高度，上升速度減緩時再配上一個大划手，划手動作完畢後緊接著開始奮力踢動長蛙鞋，因為深處人體與防寒衣遭受水壓壓縮，浮力比重量小就會往下沈，因此上升的初始階段必須用比較高的節奏擺動蛙鞋，以求儘速回到正浮力的深度，從水面上看到藍色的迷濛之中出現一團更深色的黑團，黑團周圍伴隨著一些細碎的氣泡，原本在水面上放鬆的咖哩此時緊張起來了，因為這是意翔第一次下得這麼深，深度會引來許多變數，較深的潛水意味著潛水者將面臨更為劇烈的水壓變化，水壓改變直接影響胸腔的體積與壓力，心肺供血狀態因此面臨更嚴苛的條件，壓力變化是一個要素閉氣時間也是，每加深一米來回就等於要多移動兩米，每兩米大約要四秒鐘的移動時間，因此每加深一米意味著閉氣時間可能比過去要加長四秒，這還沒提到更深處的返航需要耗費更大的力氣以抵銷往下拉的負浮力，看著意翔穩定漸漸放慢踢腿的頻率，使咖哩放心不少，因為許多人第一次到大深度會引發內心的恐慌，情緒上的緊致張不免會慌張快速的踢動蛙鞋以求快速昇回水面，但其實這樣的慌張比起潛水深度更命，因為溺水者與戲水者的差別通常就在於一個慌張而另一個放鬆，在水面上慌張也許還能掙扎幾分鐘並且吸到幾口氣，但如果是在海底發生慌亂，等於宣告自己即將在幾秒內溺斃，陽光射線擊在意翔的防寒衣上，隨著海面上的波紋搖擺，黑色的防寒衣著上了虎斑似的紋路，虎斑亮紋神秘的來回穿梭巡撫著潛水人，回到十米的深度後意翔幾乎停止了所有的動作，放鬆著，身體如一隻向上拋擲的利槍，順暢無阻的往水面前進，一趟成功的自由潛水完全取決於最後這十米，這十米如果發生昏迷，即便剛剛是從水深兩百米處上升也都是枉然，咖哩緊盯著意翔反射著陽光的面鏡，兩人彼此注視著雙眼確保潛水者意識清楚，幾秒鐘後意翔破出水面，此時羈押在內心的興奮與恐懼轉化成痛快的呼吸聲，咖哩抬起頭來繼續注意這他的換氣狀況，幾次換氣後，咖哩：『不慌、不急、不亂，第一次碰到底還能鎮靜，你非常有潛力』，意翔拉開頭套：『什麼？我沒聽清楚！』，咖哩不語笑了笑竪起大拇指，繼續將頭埋回水裡。
上岸後依照慣例，將洗手台的排水孔封住注水形成一個大水槽，將裝備浸泡在裡頭，兩人就坐在旁邊的長椅上吃著烤魷魚，邊吃邊聊著今天的潛水感想，咖哩：『你很不錯，我當初第一次見到底即刻返航，而且多少有點驚嚇的成分在，你今天表現得很鎮靜。』
意翔：『以前我就看過幾次底了，只是今天第一次觸底，所以應該是心理上準備足夠，我喜歡在海底的感覺！』
咖哩：『是啊！看你之後每次的潛水都直接下到底，感覺得出來你很適應這樣的深度，這幾個月你進步得超快，你很有天份。』
意翔：『天份！？我只是覺得好玩』
咖哩：『不過有件事情要提醒一下，每次出水面後不要這麼暢快的換氣，會出事！』
意翔吃驚的：『啥！』
咖哩：『就算我們潛水很節制閉氣時間，但還是要對昏迷意外高度警戒，當我們吸氣時肺臟膨脹，血液會回填至肺臟裡，吐氣時肺臟壓縮，肺裡的血液會被往外擠出，我們的血壓也會因此而有所波動，在缺氧的狀態下如果又面臨偏低的血壓，很有可能就會發生昏迷，而且在這樣缺氧的條件下昏迷後不容易自發性的甦醒，所以每次潛水出水面後不要這樣大呼大吸。』
意翔：『你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每次練習閉氣的時候，如果氣吸得太快而且太飽就會發生黑視，是不是和這個有關？』
咖哩：『沒錯，這是很類似的問題，猛吸氣不只影響血液在肺臟裡的進出，也妨礙心臟將血液輸出至全身，所以會使你在氧氣充足的情況下發生黑視，通常只洩一點氣降低肺部的壓力就可以改善。』
意翔：『那我們出水面應該怎麼換氣呢？』
咖哩吞下最後一塊烤魷魚抿了抿嘴唇上的醬汁：『在即將破水前一至兩米先主動吐出百分之三十的氣，出水面後立刻再吐掉一些氣讓胸腔的氣量只剩原來的一半，然後轉而吸氣，吸氣的時候也不要一次吸到全飽，吸到八分飽再吐氣，吐氣不要全部排光，排到還剩兩成就可以再吸氣至八分，就這樣繼續做下去，頻率可以比平常潛水前的換氣還要快些，以快速回升肺中的氧氣分壓，通常換氣換個八到十次後就可以咬回呼吸管，重新開始下一輪的呼吸準備了，你下次閉氣訓練時，可以試看看自己要換幾口氣才能回復一定的閉氣水準，透過有計畫的練習，大約可以猜出自己大致上需要換幾口氣才能讓身體恢復到七成。』
意翔：『So~Ga~我這幾天回去試試看！』
咖哩：『喂，以前不是都有個長髮的正妹會陪你來？怎麼好幾次都沒看到她了？切了阿？』 意翔嘴裡塞著半條的烤魷魚，嘟著嘴還來不及答腔，咖哩白著眼用諷刺的語氣：『你可別搞砸了，能看到她是和你潛水唯一的福利，夏天一轉眼就要到了，重頭戲才剛要等場，你就搞飛了。』
意翔不甘示弱的冷笑著說：『這位滿面鬍子的大叔，果然是住在海裡的，管得還真寬！有重頭戲也沒你老人家的份。』
咖哩大笑著起身走往水槽，意翔：『要回去啦！』
咖哩：『是阿！老人家累了，趕著回家睡覺』 兩人就在笑聲中道別。

其實小惠早已經回到加拿大，這一次冬天與小惠的再相聚給了雙方不小的刺激，現在意翔非常勤勞的與小惠通信，兩人也會主動著分享生活的點點滴滴，在小惠的鼓勵之下，意翔在修車廠找了份工作，因為從小經常跟著父親動手修船，所以這些機械的黑手工作做得很順手也很習慣，家裡因他的這份工作而多了份穩定的收入，好天氣的假日就會到豆腐岬潛水，聽起來這似乎是很愜意很令人滿足的生活，但是當初畢業後意翔心裡的掙扎始終沒有消退！難道人生就是這樣過？找份工作、娶個老婆、養幾個小孩......。幾個月前看到小惠上進的態度，意翔也明白墮落虛度光陰是一種對生命的糟蹋，在她的鼓勵下現在找了份穩定的工作，老闆對於意翔也頗為欣賞，給他比一般學徒更高的薪水，甚至當作自己的兒子看待，意翔心裡一直對未來的人生存在著疑問，難道人生只是這樣，數十年來如一日。這些掙扎他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因為他害怕身邊的人誤以為這是他又想逃避的藉口。午後的太陽化成一道道相連的波光在海面閃耀著，望著遠方黑潮海面上平靜的大船，他終於察覺他的人生還有一件事情正在前進，那就是自由潛水，幾個月前他還是個耳壓平衡有問題的人，今天就已經碰觸了二十米的海底，這種持續前進的感覺真棒，只有這種前進的感覺才讓意翔真正感受到活著的存在感。
回家後，意翔立刻將新電腦開機寫了封電子郵件告訴小惠他內心的想法。晚餐過後，收到了小惠的回信，但這封回信卻讓意翔略感失望，小惠很務實的告訴意翔：潛水是一項休閒活動，也許可以在假日中進行而獲得抒壓與快樂，但這絕對不會成為人生中的主線，人生的成就感應該在工作上獲得，而不是指望著在某項遊戲獲勝以充實人生。這些話顯然不是意翔想聽到的，因為存在內心的掙扎就是所謂的務實與理想，意翔沒有家世背景也沒有亮麗的學歷，唯一握在手中的只是永遠洗不乾淨的烏黑指甲縫，在這樣的基礎下如果和人談理想、談人生想做的大事，永遠是一種令人訕笑的不切實際，如果今天小惠對意翔說自己的雄心壯志，那怕是要成為世界上最有權勢的女強人，意翔都會覺得這是一種企圖心而不是可笑的空想，小惠講的話也並沒有錯，痕亙在眼前的經濟問題是一個年邁意志消沈的父親，家裡的經濟重擔是該輪到他扛起了，人為了生存必須務實，但身而為人的價值卻來自理想的實踐，這些課題在意翔年輕的心中不斷的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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