蠹蟲

在最深的夜裡,突然醒來,是我的習慣。家人熟睡中緩慢的鼻息,是夜裡唯一的聲音,

不知從何時開始,夜裡多出了一道聲音,從原本微弱渺茫令人不太確定的強度,隨著時日的推進,逐漸清晰,這是蠹蟲在啃嚙木製家具的聲音,一隻渺小的蠹蟲所發出的愉快的進食聲。
日子久了,長達至少超過一個季節了。我從一剛開始的蠻不在乎,漸漸開始擔心木製家具因蠹蟲的啃嚙而毀壞。這股擔憂累積久了,越聚越大,我決定採取行動。
就在一天假日的午後,我拆下大兒子木床的橫樑,上頭有幾個不自然正圓型的蛀孔,那正是蠹蟲出沒最有利的證據。我將橫梁帶到戶外,拿起殺蟲劑就大大方方地往橫樑上噴撒,和著慘白細沫的毒藥水緩緩地沿著木製橫樑流下,由上而下地漫過蛀孔,看著這一幕,我嘴角微微的勾起淡淡的冷笑,這下難道還治不了你!
待藥水在戶外徹底揮發消散,即使欺近嗅聞也不太能察覺異味。可以再裝回床板下了,這樣應該不至於傷害小孩們的健康。

在最深的夜裡,醒來,躺在溫暖的棉被下,望向幽暗的黑夜裡,靜靜地只剩下家人熟睡的鼻息與蠹蟲愉快地啃嚙進食聲,這是我的習慣了。
一晚兩晚三晚過後,我察覺出一股新鮮的寂寞,夜裡只剩下家人的鼻息聲,一吸一呼,單調而勻長。
我再也聽不見那隻小蠹蟲愉快的啃嚙進食聲了,再也不曾出現了。
少了牠的夜裡,夜,出奇地靜。那原本存在於夜裡,細細綿綿細碎的聲音,是來自於一隻小蟲子,牠愉快毫無忌顧的進食聲,從乾燥的木材裡攝取微薄的養分與熱量,供養著屬於牠生命鼻息的一呼與一吸。那股細碎無規的聲音,是靜夜裡的嘉年華歡唱,來自一朵愉快的靈魂從木質的深處所歌頌而出。
在沁涼的夜裡,額頭上滲出一道冷汗:是我親手殺了牠!
就在那個陰天的假日午後,我拆下牠出沒的木樑,將劇毒的藥水灌入蛀孔。當時,也許牠正在睡眠中,因此而靜靜地死去。也或許牠已經醒來,驚慌之際,牠不斷的退不斷的往深處裡逃,直到牠退到蛀孔的最深處,再退無可退,只能絕望無力地讓劇毒的藥水,由我所灌入的劇毒的藥水,將牠微小的身軀淹沒。
是我親手殺了牠。在黑夜裡陪伴我的伴侶。總是從黑夜的層層幕景中,發出一道道微小而幸福的聲音,陪伴著夜寐中醒來的我,在那個黑夜的當下,世上只有我和牠。
我殺了牠。
我在黑夜中醒來,面對眼前龐大的黑暗與寂靜,獨自一人,突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這時我才體悟,曾經,我是有伴的。只不過已經被我錯殺。
直到今日,我還是維持著夜裡醒來的習慣,在家人緩長鼻息聲的包圍中,睜著空洞的大眼望向虛無的黑暗裡,家人的鼻息是夜裡唯一的聲音。如今,我帶著自責,想著牠,甚至偶爾從幻聽中傳來牠歡快的進食聲。我很抱歉,這輩子的懊悔,請讓我下輩子還。

留言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