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

梭魚從幽藍的迷濛中緩緩出現，起初我還以為是一隻烏賊類的動物，後來距離近了，這才分辨出是一隻營養不良的梭魚，魚身單薄到令我錯以為是極為扁平的烏賊。

要踢好幾次蛙鞋才會漸漸看清楚海底消波塊的輪廓，從視野中心向四面八方散去的模糊漸漸帶出了清晰的影像，看清楚底下的畫面時，讓我嚇了一跳，因為正下方有隻海鰻冒出頭來，海鰻是凶猛但美麗的生物，我通常都會保持一定距離欣賞牠們，在能見度不佳的海水中下潛，眼前突然出現一隻海鰻，被這麼一嚇心跳難免加速，趕緊張開雙臂減緩下潛的速度，經過幾秒鐘的觀察，海鰻扭曲的身軀隨著水流不自然的來回擺動，牠死了！我停在牠上方約莫一米處的高度觀察著，伸出岩洞的身軀有些傷痕，但看起來只是皮肉傷，水溫目前也有二十一度不算太冷，猜測是餓死或是病死的，死白的鰻眼在幽暗的海底更顯刺眼，隨著身軀的擺盪時而與我直視，那雙空洞的眼像把利刃，在背脊上滑過引起一陣涼意，回到水面後往夢幻之牆靠近，另覓潛點。
在夢幻之牆附近潛了一個小時，發現配重帶似乎越來越緊，卸下配重帶還是感覺腹部很壓迫，原來是暈浪了，再待下去肯定要吐出午餐餵魚了，索性移到灣內的平靜處繼續練潛。
灣內有塊十米深的角落，能見度通常會比其他地區來得好，今天這塊美麗角落的能見度也有七米，和剛剛在灣外的四、五米比起來好太多了，可惜灣內只有十米就是淺了點。這塊美麗角落珊瑚茂盛，也是許多小魚的避風港，我的自由潛水也是在這塊小角落啟蒙的，平靜的水域、十米的深度、茂盛的珊瑚穿梭著可愛的熱帶魚群，沒什麼比這更能引發初學者的潛水熱情，已經好久沒回到這塊角落了，今天被灣外的大浪給逼了進來，茂密的珊瑚依舊，魚群依舊，但梭魚群的規模從原本的二、三十尾變得只剩下零星的兩、三尾，令我感到驚奇的是馬鞭魚終於又出現了，但牠們比起前年的馬鞭魚體型上小了一倍，可能還未成年吧！放鬆著心情欣賞著眼下風景，突然被眼角的一陣銀白亮光給嚇到，抬頭一看，是一尾病魚，我分辨不出是什麼魚種，魚身沒有一般健康魚類所有的耀眼銀白，那種光芒是一種蒼白，他離我很近很近，我看著他，他也仔細的打量著我，我看到他病態的體表，他的嘴唇甚至以已經腐爛露出骨頭，他有點像是馬鞭魚但尾巴很短，又像是梭魚，頭上的大眼卻又像是大目鮪或是金槍魚，他看著我，用那一隻大眼球看著我，以前我會很喜歡和生物接近，但他不太一樣，也許是讀過德國海洋小說『群』，被一隻病厭厭的生物以過度親密的距離注視著我，我感到很不自然甚至有些害怕，他似乎不太想離開，這惹得我反而有點憤怒，我用手來回撥動他附近的海水，對著他大喊：『別這麼看著我，這不是我的錯！』，他立刻游走了，過了不到一秒，我後悔了，我怎麼會有這樣下流的念頭和動作？這不是人類的錯，那又是誰的錯呢？
一剛開始潛水遇到那隻瘦得恐怖的梭魚，後來又遇到死去的海鰻，現在回到灣內又遇到一隻大病魚，不得不承認整個不對勁！也許和最近那該死的反聖嬰有關，或是和什麼天殺的溫室效應有關，反正氣候似乎不該如此，誰的錯呢？
我當下希望那隻病魚是一隻鯊魚或大型生物，讓我受到一點傷害，好讓我藉著一些生理傷口得到一點心理的安慰，我萌生一種悔恨的心驅使我朝著那尾病魚游去，小心翼翼的擺動蛙鞋，那對可笑的仿魚尾翼，從六點鐘方向接近他，我盡可能的希望不要驚動他，雖然我不知道他殘破的魚體側線還有沒有作用，他似乎不在乎我的跟隨，陪他游了一段後，我看著他如一盞黑夜中的天燈，緩緩慢慢的消失在一片幽幽碧藍的背景裡，我曉得他時日無多，但我又能怎麼做呢？岸上的『國際大飯店』要動工了，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表達關切工程影響生態的疑慮，公布在網路上面、寄給政府環保部門、傳真到立委國會辦公室，但對於每個管道的動作都不如投石下井，完全沒有回音！
一尾病魚，狠狠的瞪著我，是，是我的錯！但我又能做什麼呢？我們又能做什麼?該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