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頓卡車的視野
父親在我還小的時候,是一名開著卡車到處載運水泥、砂石與各種建築材料的司機。我偶爾會跟他的車,對於一個國小男童,所謂跟車的定義,就是學校放學時間,老爸會開著十五頓的卡車以佔據整個校門口的車身長度,提供我一個在女同學面前表演如何從地面爬上卡車座艙的舞台,當時我的身高恐怕沒有比卡車的輪胎高多少,相信我,這樣爬上去要踩好幾階階梯的副駕駛座位,相當豪邁,是值得炫耀一下的。爬上去之後,將超大一扇卡車車門用力關上(多大力都沒關係),得趁老爸放開離合器起步之前,搖下車窗和女同學說再見,車窗搖上搖下的控制並不是電動的,有一個迴旋的搖桿要用力轉很多圈,所以我得拼了老命,用手臂所能揮動的最快速度,將車窗搖下,但是肩膀以上的部位又必須向女同學展示,所以得表示鎮定而且表情輕鬆,因此,我從很小就知道鴨子划水的道理。
所謂的跟車,就是坐在車子裡,什麼事也不用做,跟著老爸一直行車到夜晚,通常一條路線會來回跑很多很多趟,每次到下貨點,大概可以下來遊戲十分鐘,然後趕快再上車,偶爾我會拜託老爸讓我留下來,因為一整天都在固定的兩個點折返(上貨、下貨),有帶狀的遊戲時間比較能完整地遊戲,經常,我是一個人自願被放在一片我完全沒有地理概念的廣闊無際的空地中央。
卡車上的視野無論高度和廣度都非常好,穿越濱海或深山,有些美景是你搭其他交通工具所無法目擊的,即便你當時擦身而過。父親曾經駕駛著他的十五頓卡車,讓我親身領略觀景頭等艙所能見的奇景。曾經有一次,我們父子載著水泥上太平山,那天的雲海和金黃色的陽光,很美,美到讓我父親這個埋首於奔波忙碌的司機停下車子,我們父子就靠在紐澤西護欄的邊上,望著腳下金黃色的雲海,一直到我長大了,才聽說太平山的雲海一年沒有幾天可以見得到。
我不很確定那一段童年時期帶給了我什麼,有時候是我媽媽也一起跟車,她會幫忙上下貨,比我這個兒子管用得多,而我姊當時已經是高年級,禮拜一到禮拜五都是全天課程,所以那段時期真的很特別,是我和父親的獨處,一連好幾個小時的獨處。
很多年的後來,我高二,精確地說,第一次高二,下學期時主動休學,理由是我想重讀一次高二,你也許會嘲笑這是哪門子理由,好吧!我當初用來說服眾人的理由是『自願留級』,其實根本沒人被我說服,但反正我就是要重讀一次高二,學校各處室其奈我何。休學後到第二次高二上學期開學這一段期間,我到老爸的工地工作,重新開始了跟車的日子,但有些不太一樣了,覺得和老爸獨處有些『不知道要講什麼』的尷尬,當時老爸承包的工程上遇到一些麻煩,總之就是丟了很多顆沉水馬達,抽水率竟還是輸給滲水率,水永遠抽不乾,問題已經嚴重到影響工程進度了,我們一連數天在車上討論解決方案(當時,我提議了利用地形組成虹吸式抽水系統,竟然還管用,給了我這個物理經常滿分,但其他科目都很慘的留級生很大的鼓舞),有了這個棘手的問題,竟然反而讓我們父子比較有話聊..........
我從小跟車時就知道,父親在回家的夜路上會自言自語,到了我念高中的時候依然如此,但這次我不想疑惑了,反過來將他一軍,從某天的黃昏開始,我學著他開始自言自語,打從第一次開始我就察覺到他注意到了,就是我隨便拿些物理的公式、定理出來反覆咀嚼的時候,同時用左眼的眼角餘光瞄到父親三不五時會轉頭看我,但就像他自言自語一樣,我也不理他,但因為我的舉動,他喃喃自語的時間變少了,有一天夜裡,我偷聽到他和母親講話『兒子是不是壓力太大了?怎麼有時候會恍神、自言自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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