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人 第八話 昏迷與壓力

經過阿和叔的事情之後，火旺叔決定不再捕烏魚了，釘仔曾經嘗試改變火旺的這個念頭，但後來自己反而被火旺給說服了，就在阿和叔出殯後的那一晚，兩人在阿和叔的靈前談著，火旺首先打破沈默，開門見山的說：『阿和回去了！以後我們不要捕烏了。』
釘仔先是睜大了眼，隨即又冷靜了下來：『我一個人沒法度，你要退，我也沒得選擇。』
火旺聽出釘仔心裡的不甘：『你不用激我！這幾年捕烏，總是倒賠錢，一直補到今年，完全都是為了你，每次冰桶裡空著返航時，我都很想駛到西部，直接向阿共仔買便的，載回漁港直接轉手再賣，都不用流汗就有穩定的現金收入，不像現在......』
釘仔不等火旺講完，心中一陣激動：『我們世代都是漁民勒！祖先世世代代傳下來的，漁民不抓魚不打緊，用買的！這是什麼話？有這種道理？』
兩人沈默了幾秒，釘仔忍不住心中的火氣：『向阿共仔買！台灣的漁民這樣就認輸？』
火旺聽了不知該生氣還是慚愧：『你講得很有骨氣！你行！你看看你這麼行的人，你給阿翔仔什麼樣的生活？你的船有沒有讓你和阿翔穿暖吃飽？我爛，我最爛啦，最起碼我的船比你大，我的船養兩個漁工，就連阿和這種酒鬼我都沒有讓他餓到，顧肚子才是實在。』
火旺這麼一說，不偏不倚擊中了釘仔心中長年以來的傷口，釘仔一直覺得是自己的貧窮害死了髮妻，也是自己的貧窮讓意翔過苦日子，
釘仔無言，兩人安靜了很久，身旁其他人也不便置喙，大家假裝忙著手邊的事但個個都拉長著耳朵聽著，雖然大部分的人都支持火旺的論點，但也都同情著釘仔對漁民尊嚴的堅持，釘仔一直陷在自責的情緒中，最後緩緩起身緩步走了出去，火旺用力抽了一口煙，透過低低長長的嘆氣呵出白煙，透著白煙看釘仔踩著失意的步伐漸漸遠去的消瘦背影。
釘仔回到家後，原本想找意翔討論出路與將來，沒想到他也不在家，因為意翔吃過晚餐後就到羅東與咖哩在一間PUB裡聊潛水。
兩人才一坐定，意翔立刻問著：『上次你的信中提到十米是最危險的深度，是什麼意思？十米不是淺淺的嗎？』
咖哩對他的提問似乎早有心理準備：『最淺的十米卻是最危險，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在於壓力的變化，當你從海面潛到十米的深度，你所受的壓力大約增加了一倍，如果你繼續往更深的地方潛，你必須潛到三十米的深度壓力才會又增加一倍，所以壓力隨著深度的變化率在淺處是比較猛的，比較劇烈的壓力變化........』
意翔有些不甘示弱：『壓力對我不是問題，我的耳壓平衡一向都可以成功。』
咖哩：『這不是耳壓平衡的問題，請聽我好好的說......自由潛水的昏迷分成兩大類，一種是與壓力變化無關的淺水昏迷（SWB），另一種是與壓力變化有關的深水昏迷(DWB),在網路上很多人混成一談，事實上分開來討論會更仔細，我先針對你的問題解釋深水昏迷，在超過十米深的自由潛水裡，肺部體積會有很大的變化，因為從水面到水深十米處壓力倍增，所以體積變化也差一倍，換句話說，你在水面吸飽氣，潛到十米深肺部體積只剩下原本吸飽氣的一半大小，肺部的壓力變化也是如此劇烈，隨著深度增加肺部的氧分壓不斷增加，氧分壓越高溶進血液的氧氣也就越多，所以有些人形容當你潛水深度到十九米的地方，你會覺得自己好像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通體舒暢，往下潛不是問題的所在，問題發生在上升的過程中壓力驟降，體內的氧分壓隨著深度的減少而下降，上升的過程中若發生氧分壓低於腦部清醒所需的最低值，就會發生昏迷，而此昏迷通常發生在壓力變化劇烈的十米內，因此很多人會將這種昏迷稱為淺水昏迷，事實上這樣是不周全的稱呼，因為這種昏迷雖經常發生在淺處，可是主因卻是由於深度變化所導致，因此我個人認為沿用維基百科中的定義稱之為深水昏迷更恰當』
意翔趕緊著問：『水面到十米原來是這麼特別的區域，那淺水昏迷又是什麼？』
咖哩：『淺水昏迷的主要原因在於潛水者使用超呼吸，或是不小心進入超呼吸的狀態而發生的昏迷，通常在游泳池發生的昏迷就屬這一類，潛水者在閉氣之前進行了超呼吸或使用特殊氣體進行換氣準備使得身體的二氧化碳濃度過低。簡單的說，我們是因為氧氣不足而昏迷，但弔詭的事，我們是透過二氧化碳對中樞神經的刺激而呼吸，因此當你體內的二氧化碳濃度過低時，你根本不會想呼吸，你覺得自己閉氣閉得很舒服，你有信心可以繼續再撐下去，很遺憾的是體內的氧氣早就已經不夠，最後悲劇發生，一直到昏迷前一瞬間，閉氣者還一直誤以為可以持續的閉氣，因為閉氣者感覺很舒服沒有任何不適，身體也沒有給任何反應，閉氣者就在這樣錯誤的信心和舒服的錯覺中發生昏迷。』
咖哩拾起桌上的馬丁尼喝了一大口，故意停頓了幾秒鐘，希望意翔可以進一步的吸收，意翔一直吃驚地停留在這股嚴肅的氣氛中。
咖哩繼續說著：『在台灣，人們將這些昏迷通稱為淺水昏迷，其實也沒什麼太大的錯誤，因為這兩者昏迷現象通常都發生在淺處，而且現實中昏迷的原因經常是這兩種的綜合。』
意翔非常快的注意到問題的關鍵在於『超呼吸』，他為了確保自己的想法正確，謹慎的提問：『所以避免使用超呼吸是重要的安全規則？』
咖哩點點頭：『沒錯！可惜的是，超呼吸不是那麼容易避免，其實真正的關鍵不在於超呼吸而是在於體內的二氧化碳濃度，如果你使用技術潛水所使用的混和氣，純淨的氣體內不含二氧化碳，所以即便你用一般換氣速率，依然有可能因為使用純淨的混合氣而使體內的二氧化碳濃度過低，另外，一般初學者下水時會比較興奮或緊張，腎上腺素也會提升換氣率，有些老手知道要做緩慢的深呼吸，如果進行大深度的呼吸，必須確保呼吸速率真的夠慢，否則大深度的緩慢呼吸依然有可能造成超呼吸。』
意翔帶著狐疑不可置信的表情：『被你這樣一講，根本不可能避免超呼吸......』
咖哩緊接著插嘴：『察覺，你可以透過平日的練習察覺什麼時候身體進入超呼吸的狀態，對於一般人，超呼吸的初期徵狀是指尖發麻，稍微嚴重的超呼吸會伴隨著噁心感，若超呼吸過度甚至會發生痙攣的現象，因此若是你潛水時，在水面上進行換氣的過程中發現指尖有些發麻，而且潛水過程中很舒適，也許你會誤以為是暖身完成，但其實那是因為你進入超呼吸關閉了身體缺氧的警報器。』
咖哩略做停頓，看著意翔盯著雙手的指尖，又繼續說道：『自由潛水的人應該培養察覺身體狀態的敏感度，而不是真的在指尖感覺發麻了才意識到自己進入超呼吸，平時練習的重點應該放在這種知覺度的訓練，而不是一昧的想要打破什麼紀錄，你經常練習閉氣很快就會抓到什麼感覺是即將進入超呼吸的徵兆，那種感覺才是真正讓你潛水安全提升的關鍵！』
意翔聽到這裡反而有點心不在焉，因為在意翔心中對於自由潛水的定義就是『挑戰極限』，除非自己只是要浮潛，若自己真的踏入這個運動，就是要挑戰某些極限。
兩人突然都安靜下來，灌了幾口啤酒。意翔首先打破沈默。
意翔：『坦白講，我不知道為什麼喜歡自由潛水，鮮豔的熱帶魚與珊瑚從小看到大了，我一直不懂是什麼讓我漸漸的迷上這個運動，可能是我以前在病床上做的一個夢。』
咖哩：『你的注意力已經不完全放在熱帶魚與珊瑚上，這是你的天份，以我自己為例，我一剛開始接觸這項運動只是為了用一種自然的方式享受大海的色彩，當時剛好讓我看到一則自由潛水的新聞，所以才開始了我對這項運動的認識與探索，當我愛上這個運動後沒多久，我開始不是那麼喜歡一般遊客所喜愛的焦點：珊瑚與熱帶魚，那些動物在我眼中漸漸變成了大海的一份子，一片沙底中突兀的巨石，在我眼中一樣的美，人腿那麼長的一尾大魚和不足一公分半透明的小魚苗，令我感到相同的驚奇，在這樣的階段處了一陣子後，我的焦點不只放在眼睛所看到的，海中特有的寧靜成為潛水過程中更重要的一種享受，那是一種完完全全的寧靜，不是錄音室裡的無聲，而是各種大海的聲音所交響而出的安靜，跪在柔軟的沙底上，哪都不去、什麼都不看，摘下面鏡脫下頭套，輕輕擺頭搖出耳道中的氣泡，靜靜的聽著那一股細細碎碎來自四面八方的各種微弱聲音，那是陸地上一切活動所無法經歷的，連最基本的呼吸聲都不會干擾你，你的心跳與大海的聲音完全合拍，徹底的融合，也許這就是一種自我與自然相諧和的大圓滿。上岸後如果有遊客過來攀談，通常第一句話問的就是：『底下有什麼？』，我總是需要經過一些回想，然後胡扯似的說出有很多魚還有很多漂亮的珊瑚，但其實用眼睛以外的感官所看到的更令人感到深刻，但那需要自己去體會，無法言傳。』
意翔：『你不是為了看魚？不是為了挑戰閉氣時間或深度？』
咖哩：『給你肯定的回答，現階段我的潛水都不是為了你所講的這些目的，我不告訴你我的理由，因為每個人都應該由大海的引導找出自己的理由，如果大海接受你是一位自由潛水人，他就會讓你成為自由潛水人，如果大海只願意你成為一名普通觀光客，那麼你永遠都只會是一名看表面看局部的觀光客，我相信，大海就像女人，你對她用情越深，她就越願意開心門領你瞭解她，她也許用清澈溫暖的透明包圍你，也許突然變臉，用一團混沌蒙蔽你的視線，甚至有一天她發怒摧毀你，你也不需要問太多為什麼！但無論如何，下到海裡絕對不是為了征服什麼，也沒什麼可以讓你征服，起碼我個人是抱著這樣的態度。』
明明兩人聊的是大海，偏偏意翔心中想的卻是幾天不見面的小惠，兩性關係處於模糊期或許在一剛開始是一種甜蜜，但拖泥帶水了好幾年再甜蜜的享受都成了令人做噁的煩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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