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又冬天 (普版)
1974年,台灣十大建設剛開始要起步,身為工程師助理的林保定選在上工前一個月舉行婚禮,婚禮上的氣氛很特殊,宴席上頻頻拭淚的不是女方家長,竟是新郎的父親,林老先生一頭斑白的頭髮,雖然年紀六十多歲了,但臉上的皺紋看上去卻像七十多歲人,平日給人硬骨的鐵漢形象,今晚卻出乎眾人意料哭得老淚縱橫,好像今天不是娶媳婦而是嫁女兒,但明明今晚就是兒子娶媳婦呀!眾人不明就裡,但也沒人上前去問個清楚。獨子保定自幼受到父親嚴厲的培養,雖然與父親相處時間很長,但是一如天底下所有的嚴父,兒子很少窺見父親的內心世界,保定不知道父親為什麼哭得如此激動,只是不時紅著眼眶望著父親。
宴席上林老先生喝了很多酒,始終不發一語,隔天早上,家人發現林老先生失蹤了................
保定新婚的情緒立刻一掃而空,趕緊通報警方,父親原本的生活非常簡單,除了坐在書桌前練字從沒聽過有什麼興趣,也幾乎沒有交際,他沒有理由無端消失,保定緊急的趕到派出所報案,由於村子小,警局裡的承辦人員還是林老先生的學生,大家都非常重視他失蹤的事情,街坊鄰居除了議論紛紛也幫不上什麼忙。
林季新是嘉義鄉間一所國小的男老師,一九四九年隨國軍來台時已經四十歲,長年隨部隊征戰南北的生活已經使他感到厭倦,因此向上級申請退伍,長官安排略有學識的他到國小教書。雖然社會氣氛還是高喊著反攻大陸,但他卻隱隱覺得恐怕將在此地終老一生。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前半輩子投身軍戎無暇談及婚嫁,如今落腳於台灣總算是安定下來了,就在急著討老婆的情緒中,聽信了媒妁之言草草決定了自己的婚事,對方是一位祖籍福建的台灣人,名叫陳阿月,季新對這位女子的一切所知,全都是透過媒人婆的一張嘴,過去帶領部隊縱橫千里閱人無數的他,對這位總是口沫橫飛的媒人婆很不放心,但現在的他似乎也沒其他選擇了。
婚後隔天一早,季新才看清楚新娘的面容,新娘的體格在女性的標準裡有點魁梧,長久日曬而暗沈的膚色顯得對農事很在行,整體看上去很健康有體力,確實是能生養的女人,至目前為止,季新對阿月都還算滿意。阿月一直不敢直視季新,對她而言季新也是一個陌生的男子,只是他給了雙親不錯的聘金,所以自己就嫁給他了,婚前有聽人家說他人品不錯,外型挺拔好看,就是年紀稍微大了一點,現在他就躺在自己身邊卻不敢抬頭看他一眼。
他要阿月在做早點之前,先去買份中央日報,這是與自己忠愛的黨息息相關的報社,季新每天早上一定要花半個小時仔細讀過一遍,沒想到,阿月卻買了一份台灣新生報,新生報是台灣本土的報紙,於日據時代的前身是『台灣新報』,所以在地的台灣人習慣性的會去買熟悉的台灣新生報,而非剛剛登台令人陌生的中央日報。
季新剛洗完臉,坐在書桌前準備要翻開報紙,才發現這不是他熟悉的中央日報,立刻把廚房裡的阿月叫來問話,一問之下大為駭然,原來他娶的這新娘是不識字的!阿月根本分不清楚報攤上哪一疊才是中央日報,一股腦地想著要買報紙趕回去做早餐,就買了最多人看的新生報,季新知道阿月是文盲後,心情非常低落,草草用過餐就出門了。
晚餐時,阿月不好意思和先生同桌吃飯,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給季新獨享,還應了季新的要求準備了兩壺酒,自己則蹲在廚房的爐灶邊吃。
一向軍人姿態的季新,罕見的散著髮,微醺著一張紅臉,半身歪斜靠在桌沿:『我說要個能生能養的,這下可好了,真給我一個只能生只能養的!』
說到這個,季新停頓了一下,倏然聳起上身對著餐桌前的虛空:『你說,這目不視丁,她該如何教育小孩呢?哪天光復了,我帶回河北老家,該怎麼面對年邁雙親,我們好歹在地方上名門世家,如今竟招了個文盲媳婦啦!』
在屋後水缸旁洗碗的阿月 ,聽到屋裡剛剛新婚的丈夫咆嘯著自己的不識字,初到這個新環境已經讓她感到徬徨,結婚才一天就聽到先生這樣抱怨,一時忍不住滑下了淚珠。
季新喝完了一壺酒,走到屋後的茅廁小解,一路搖搖晃晃的經過阿月的身後,小解完後又踩著醉步想回屋裡,迷迷糊糊見到低頭的她,臉上掛著兩條淚痕,下巴處還懸墜著一滴銀亮的淚滴,他只是楞了一下,雖然酒醒了大半,但依舊裝著醉意回到餐桌旁,想著自己這十幾年來跟著部隊的遭遇,忍不住嗚咽了起來,口裡不住的說:『我說呀!你這還能回去嗎?還回得成嗎?還回得成嗎?.....』
或許那滴落在水缸裡的淚,也衝撞了季新的心湖,季新一晚沒睡好,他曉得自己不對,早晨天剛亮,季新一個人坐在書桌前,靜謐的早晨,有一股流暢的沙沙聲悄悄地運行著,那是鋼筆的筆尖畫在紙面上的聲音。阿月半瞇著眼,望見窗外遠處微亮的天空,視野聚焦逐漸拉近,這才看見季新坐在窗前的桌上寫字,丈夫挺拔的背影形象驅散了睡意,阿月緊張的立刻起床,馬上想走出房外準備給他洗臉的熱水,才到房門口就被季新叫了過去,阿月看見桌上有三張白紙,紙上只有四行拇指寬的長格子,每一排格子的最上方都各有一個端正的字。
季新低沉的聲音先開口了:『這四個字,從左邊唸到右邊就是中央日報,這裡我給畫了格子,你坐下來練習認字也練習寫字,以後每天早晨你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學四個字,洗臉水我自己會打理,你每天寫滿三張紙的格子再去準備早餐,報紙我已經向報社續訂了,以後不必出門買.......欸~還楞啥?快過來坐下呀!我教你寫字。』
阿月每次面對季新,都像是小兵見到將軍,緊張地不知所措,季新上前去拉著阿月的手,讓阿月坐在自己讓起的椅子上,白淨的紙面上有著黑亮墨水構成的線條,東方漸白的天色映入窗戶,使得白紙與黑線顯得分明立體,阿月感到陌生卻也覺得新奇,站在身後的季新微微傾身,左手隔著阿月的手掌壓在紙面上,右手緊緊握著阿月持鋼筆的手,牽引著阿月的手練習寫字,阿月是幹粗活的女人,學寫字是頭一遭,被一個大男人握著手也是頭一次,季新溫暖的大手彷彿掐著自己的心窩,季新的鼻息沐灑在阿月的額頭上,臉紅的阿月頭越來越低,此時季新才察覺他們首次的肌膚之親,結婚後的這幾晚,季新沒碰過這個陌生的女人他的妻子,季新慌忙的把手鬆開,挺直的腰桿故做鎮靜的說:『好吧!你你....你自己練習後面這些格子,我去洗臉,如果還寫不順就叫我,我們再練習。』阿月從來沒有寫過字,也是頭一回用鋼筆,有些筆劃寫得太慢,濃黑的墨水就在雪白的紙張上緩緩暈開,就像心頭上逐漸綻開的一朵朵豔紅的花。
相處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季新與阿月對彼此的陌生感逐漸淡化,這一晚,季新獨自一人坐在餐桌前,阿月如往常一樣坐在灶邊生火的木凳上,捧著一碗飯菜混雜的碗公默默進食,季新拿起筷子準備夾菜,卻又像是想起什麼而停頓了動作:『阿月,過來這裡一起吃呀!躲在後面做啥?』
這句話從屋前傳到屋後,阿月聽在耳裡,心中滋味是喜孜孜的,端著自己的碗筷輕步走到餐桌邊坐下,阿月碗筷碰觸到桌面時發出一聲沈悶的:『叩』,這時季新才看到阿月的碗竟然是自己的三倍大,自己拿的是一般瓷碗,而阿月雙手捧著的是一具陶製碗公,妻子的食量竟然大過自己數倍有餘,當季新看見她的『碗公』,那一瞬間表露出天真的驚詫表情,當下阿月非常不好意思的低頭,季新噗哧笑了出來,阿月也跟著笑了,簡樸的磚瓦小屋裡首次盪漾著兩人的笑聲, 季新舉起筷子主動夾菜給妻子:『能吃是好事,多吃點好!』阿月紅著臉頰點點頭。
晚上八點多,季新坐在門外屋簷下的竹籐椅上欣賞夜色,濃黑的劍眉下,一雙明皓的眼望向遠方。屋子前方就是一條三米寬的小路,再越過一條水溝就是農田,四、五塊水田的後方,橫躺著一座矮矮的丘陵,丘陵上是這個村的墓地,名義上是墓區看上去卻像亂葬崗,丘陵上的夜空裡鑲著滿天繁星,季新已經走過一半的人生,扣除孩提時代,實在沒有多少時刻能夠像今晚這樣讓他感受到安定,季新今晚不想河北的家了,他思索著自己身後的家,昔日踩著草鞋提著破舊的搶桿子,跟著部隊到處流轉廝殺的青年,才一晃眼的工夫,已經討老婆成家了,視線從星空下降到丘陵,退到農田再回到自己刁在手上的煙,燃燒的菸葉發出微微的紅光,湊到嘴前輕輕吸了一口煙,又彷彿語重心長似的嘆了口氣,鼻息衝出的白煙,團團襲捲著上半身,因吸氣而遽然亮起的燃燒,灼熱了季新的心頭,眼前這不就是一生嗎?成家立業,然後步入前方的農田耕作一生,最後如同農作物的種子般,被人栽在丘陵上的某塊地方。
寧靜孤單的夜,偶爾會有巡視田水的農民扛著鋤頭路過,村子裡每個人都是互相認識的,路過的人們總會熱情地向季新打招呼:『林老師吃飽啦!』季新的台語還不流利,但聽得懂村民們熱情的問候,內向的季新靦腆微笑揮手回應。
一輪明月,從初昇的昏黃轉為天頂的皎白,季新掏出口袋裡黃銅製的懷錶,看時候不早了,踩熄了最後一支煙,轉身走進屋裡,闔起兩扇木門,季新一如往常將巨大的木栓推進栓口,實心圓木紮實的碰撞,震動著一對門板,那平淡的栓門聲,迴盪在屋子裡,今夜聽在阿月的耳中格外清晰,她已經準備好將自己交給這位男人。
季新推開房門,舊銅製的轉軸發生微微的摩擦聲,隨著門板的開啟,季新看見床沿的地上有一盆冒著熱氣的洗腳水,阿月低著頭坐在床沿,衣服的鈕扣全開著,兩片衣襟左右交疊虛掩,季新轉過身去帶上房門的門栓,這次的栓門聲令阿月輕微的顫抖著。窗外的路燈是房內僅有的照明,季新慎重而平靜地走到床邊坐下,脫下腳上的便鞋,將一雙疲倦的腳浸入溫暖的水中,阿月緩緩的跪在季新腳邊的地上,替季新搓揉著腳掌,靜謐的夜裡此時只有盆內抽咽似的水聲..........(刪)
阿月生下的小孩是個男孩,季新用家鄉給自己的兒子取名為『林保定』,這個小孩出生後,季新的人生觀有明顯的轉折,保定在他懷裡天真的眨著大眼,初為人父的欣喜是有的,但有一種複雜的落寞也揮之不去,遠在對岸的雙親恐怕永遠也不知道他們當了祖父母。原本傳宗接代就是季新人生中最後一件大事,如今完成了,好像往後數十年的人生已經可有可無了,所有的生存感、所有對於生命意義的追求,如今都有了具體寄託的對象,已經毫無所求了,既然如此,人生再活三十年,與再活一天,之間的一切差異就變得微乎其微了。這只是他藏在內心深處的想法,他依舊是循規蹈矩的過著規律的每一天。
新的學期,季新服務的學校來了一位音樂老師,她的名字叫做陳冰如,這位新來的女老師立刻在學校男老師圈裡引發旋風,冰如有一張圓潤的鵝蛋臉,總是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時時發出剔透的光芒,為人非常客氣,不管對同事或學生總是面帶著微笑,音樂出身的她氣質出眾,和鄉間粗枝大葉的女人比起來,冰如的任何一個動作,看在每位男老師的眼裡,似乎都在撩動內心深處裡的情慾,要不是這些男老師都已經有了家室,恐怕平靜的校園裡,每天都要因為冰如的出現而引發男人之間的決鬥。為人師表更必須堅守道德本分,這些男老師沒有一個因為心動而做出追求的舉動,但是在任何場合,眾男老師免不了因冰如的出現而顯得不自然。
這時候距離台灣光復已經有六、七年了,學校一直沒有機會編寫新的校歌,過去歌頌日皇版本的校歌是絕對不能再唱了,如今好不容易請來了音樂老師,校長要教授國文的季新與新來的音樂老師合作,請他們兩人編寫新版校歌。校歌會讓全校師生在未來的數十年裡反覆吟唱,對於學校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季新與冰如兩位老師都不感掉以輕心,向教育局申請其他學校的校歌唱盤,兩人經常在一起聆聽這些收集來的校歌以及相關的音樂。
日子久了,在放學後,一起窩在音樂教室裡聆聽音樂,逐漸成為兩人的習慣,因為有很長單獨相處的機會,所討論的內容也從單純的校歌一直擴展到各種面向,看對眼的兩人不管談論什麼,最後總是往心裡說去,冰如對這位從沙場上活下來的男人其背後的故事很感興趣,季新也樂得有一個對象可以訴說自己的人生。
冰如,一個台北大戶的小姐,之所以會跑到這鄉下代課一個學期,主要是想逃避家裡所安排的相親,在傳統的禮教下成長,她卻嚮往自由戀愛,也曾經交往過幾位男友,在雙親的阻擋下,每一段戀情總是很快就結束了。雙親積極的安排『門當戶對』的對象,強迫為她舉行相親,她了解自己最終必須在此事屈服,明知最後結果為此,她還是想逃,所以主動向教育部申請到鄉間代課一個學期。
冰如住在緊鄰學校的宿舍,放學回到家後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房間,寂寞、孤單總是逃不掉的,季新的出現恰好填補了這個空缺。隨著兩人逐日的熟絡,她對他的佔有越來越深,兩人常常從傍晚一直拖到七點多了才分開各自回家。
也許是因為秋天,涼爽的天氣使人的心情都特別好,兩人比平日都更加有興致,聽完音樂,季新還表演了一段河北梆子,逗著冰如捧著肚子笑,直說肚子疼得要害抽筋了。冰如主動提議趁天黑之前,去外頭散散步,季新食指點著下巴思索了一下:『我倒是知道有個地方美得像詩一樣,不過有點距離,用走的恐怕天都黑了。』
這時候冰如瞇著眼顯露出狡詐的表情:『嘿!嘿!教務主任的鐵馬藏在打掃用具的儲藏室裡。』
轉角的路燈下突然閃出了一個人影,是他,他一手壓著帽沿,一手緊扣著大衣的領口,快步向車站走來,離開了路燈的照明範圍,他走入黑暗裡,但皮鞋跟輕輕敲在石板地上的聲音逐漸由遠而近,漸漸的,他的身影一步步走入車站照明的光暈範圍裡,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一件正式的灰色長擺大衣罩著裡頭筆挺全黑的西裝,寬闊的肩膀撐著大衣外套,修長的腿踩著亮晃晃的皮鞋,皮鞋木跟的腳步聲、叩、叩、叩、叩,不斷地撞擊著她的心扉,這個男人俊美地像是從電影裡走出來,他在冬風中壓著帽沿,越是接近車站腳步越快。
當他進入車站大門後,轉身並抬起頭來,那雙銳利明亮的眼,隨著帽沿的釋放,將溫柔逼人的目光攏罩在她的身上。
她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離情,哽咽著往他奔去,兩人緊緊相擁著,冰如倒在他的胸膛上不斷的哭泣著。
每天早晨,一起和父親走路上學的這段時光吧!不愛說話的父親,經常讓父子一路上都處在靜默的狀態,雖然父親話不多,但是保定知道父親深深愛著他,愛著這個家。
約莫過了二十分鐘,,出現了一位上了年紀但風韻猶存的女人,就在她走入車站大門的剎那,男人站起身來,兩人靜靜相視一段時間,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發一語只是安靜地看著對方,男人主動走過去牽起她的手,兩人互相扶持著走入月台,好像他們是已經生活多年的夫妻。
阿月和保定看到員警這樣的反應,都默不出聲,員警自顧自的繼續講下去:『我剛剛走進車站的時候,看見他們兩人抱在一起,兩個人都不講話,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摸摸對方的臉龐,緊緊抱著對方流淚,其他車站裡的人也覺得很怪異,大家都在看他們兩個,但他們毫不在乎旁人的眼光,那個女人似乎身體不太好,很虛弱需要人攙扶。後來,他們兩人買了一張月台票就進月台了,沒人知道他們搭了哪班車去了哪。他們看起來很相愛,兩位上了年紀的人,竟然像年輕小伙子般熱戀,欸~車站的氣氛都被他們影響了!』
車廂最尾端,坐著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妻,老先生一身正式的西裝,即使睡著了也依然挺直著腰桿,安詳而滄桑的神情,下巴輕輕頂在老伴的額頭上,雙手緊緊擁抱著懷裡的她,懷中的她也熟睡了,深深地睡了,表情隱隱地含著微笑。座位旁的窗戶往上拉到全開,冬天溫暖的陽光將鐵軌邊上的樹影映射在車廂裡,葉的影子如波光般粼粼在他們的身上。經過了很久很久的時間,才有人發現,老先生肚子上的白襯衫悄悄被染紅了,那是由懷裡老伴的口鼻所汨出的血水........。
季新頭一偏,睜著吃驚的大眼,故意拉長聲調:『那~敢~情~好~~』
兩人又不約而同的大笑了起來!
季新踩著踏板,喘著氣回應:『美嗎?等明年初,這整片都會長出像是大型管芒的甘蔗花,白裡透紅的甘蔗花,如雪般覆蓋大地,曬在冬陽下閃閃發光,冷洌的風一吹過去,一道道銀色的浪從遙遠的天際線向你奔來,那才真叫美呢!』
聽到季新這樣描述,冰如反而更加悵然地說:『聽你這樣說,還真想看看,可惜,寒假我就要結束代課,得回台北了。』
季新騎鐵馬載著冰如,車子騎在堤防頂的小徑上,底下就是廣大的甘蔗園,白甘蔗的葉子近看像劍一般尖銳,但眼前整片大地都覆蓋著茂密的綠,卻像一片柔軟的綠色海面,隨著腳踏車不斷的前進,廣大的甘蔗園逐漸淹沒身後遠方的村子,筆直銳利的葉稍蓋過村裡最高的一根煙囪,環顧四周,只有一對戀人,輕盈地飛翔在綠茵的草園上,若上帝創造的伊甸園裡,有一片廣大無盡的草地,那她的顏色,該就是秋陽照在成熟甘蔗葉上的那種綠吧!
冰如望著遠方,嘆了一口氣說:『從沒想過,甘蔗園會是這麼美的一幅畫!』季新踩著踏板,喘著氣回應:『美嗎?等明年初,這整片都會長出像是大型管芒的甘蔗花,白裡透紅的甘蔗花,如雪般覆蓋大地,曬在冬陽下閃閃發光,冷洌的風一吹過去,一道道銀色的浪從遙遠的天際線向你奔來,那才真叫美呢!』
聽到季新這樣描述,冰如反而更加悵然地說:『聽你這樣說,還真想看看,可惜,寒假我就要結束代課,得回台北了。』
季新以平緩的語調:『喔!是嗎?』
兩人安靜不語,只有腳踏車微微震動的機械聲。
季新以落寞的聲調,故做開朗狀的說:『沒關係,到時我將相館的師傅請上這座堤防,請他給甘蔗花拍一張相,用那張相片做明信片,寄去台北給你,你就能看到了。』
冰如也以一種不自然的開心說:『你可千萬要記得......記得把自己也拍進去。』
季新苦笑著:『可惜,我不上相。』
自然滑行的鐵馬,緩緩的停了下來,紅似火燒天的晚霞下,除了初起的晚風,再也沒有其他聲音,稀疏星點寂寞地出現在地平線上的天空。
兩人回到冰如的住處,說好只是上樓喝口水,兩人才一進門就緊緊纏抱在一塊,彼此粗暴急切的扯著對方的衣物,他們都想要快點進行一切所能做的,因為這兩人世界不知何時就要湮滅,漫漫人生中,這短瞬的幾個月,恐怕就是他們的天長地久了。
冰如從小就是家裡的掌上明珠,不曾提重或是曬到太陽,肌白膚細自然不在話下,再加上長年受音樂文化薰陶的氣質,令季新徹底拋棄了理性,冰如的每一個舉動都像是受過舞蹈訓練般散發著女人味,刺激著季新的感官。
(刪)冰如以調侃的口氣問季新:『你剛剛激動得像是從沒做過愛的小伙子。』
冰如這麼問,原本是半開玩笑的,沒想到季新反而認真嘆了口氣:『如,你有沒有覺得,人生漫長數十年的存在,好像只是為了某一個短瞬的片刻?是不是我們活了幾十年,終於,在某一個瞬間遇上了,這短瞬的一刻,在兩人的人生劇場中卻代表了生命意義的高潮,從此之後,我們又得孤孤單單賴活著數十年。唉,妳說這一切,是不是只為了短瞬的一刻?』
冰如靠在季新的後背膀上,雙手溫柔地環抱著季新的脖子:『世間所有人,都有這樣的一刻?』
季新輕輕握著冰如的手腕:『是我修來的福.........』冰如搶著說:『是我們!是我們的造化。』
冰如話一講完,鬆開環抱的手轉身過去背對著季新,從激情到冷靜再落入憂鬱,他知道她在想什麼,反過來換他安慰她,男人厚實的胸膛抵著她纖弱的背,強壯的手臂環到前方抱住她,兩人靜靜不發一語。
冰如話一講完,鬆開環抱的手轉身過去背對著季新,從激情到冷靜再落入憂鬱,他知道她在想什麼,反過來換他安慰她,男人厚實的胸膛抵著她纖弱的背,強壯的手臂環到前方抱住她,兩人靜靜不發一語。
冰如待到了最後一天,明天是農曆除夕,冰如今晚一定得啟程回到台北,否則會趕不上明晚的團圓飯,季新答應了要到車站送冰如上車..........
再差一刻鐘,車就要進站了,冰如木然地從車站內的木框窗望出去,寥寂冷清的街道上,只有昏暗的路燈,寒風颯颯的吹著,冰如眼眶裡凍著似冰的淚水。
假如,最後他沒有出現,她是原諒他的,這種分離是人世間的死別,任誰也不能承受的重與痛。
假如,他出現了,她也是同樣開心的,她想再多看他一眼。
轉角的路燈下突然閃出了一個人影,是他,他一手壓著帽沿,一手緊扣著大衣的領口,快步向車站走來,離開了路燈的照明範圍,他走入黑暗裡,但皮鞋跟輕輕敲在石板地上的聲音逐漸由遠而近,漸漸的,他的身影一步步走入車站照明的光暈範圍裡,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一件正式的灰色長擺大衣罩著裡頭筆挺全黑的西裝,寬闊的肩膀撐著大衣外套,修長的腿踩著亮晃晃的皮鞋,皮鞋木跟的腳步聲、叩、叩、叩、叩,不斷地撞擊著她的心扉,這個男人俊美地像是從電影裡走出來,他在冬風中壓著帽沿,越是接近車站腳步越快。
當他進入車站大門後,轉身並抬起頭來,那雙銳利明亮的眼,隨著帽沿的釋放,將溫柔逼人的目光攏罩在她的身上。
她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離情,哽咽著往他奔去,兩人緊緊相擁著,冰如倒在他的胸膛上不斷的哭泣著。
季新微笑的說:『我們不分開了,我們一起走,不論要去哪都在一起!』
冰如抽咽到講不出話來,只是直搖頭,她心裡哭訴著:『不要安慰我了,這是我們的命運。』季新的心情反而很輕鬆,宛如他已經釋放了世間加諸在他身上的一切重擔與壓力,他輕拍著她的背:『以後我們要在一起!』
冰如這時略微冷靜,抿著嘴唇緩緩抬起頭來注視著他,往日水靈的大眼如今卻是淚眼婆娑,季新輕吻上她的臉頰,捕捉愛人最後一滴下墜的淚。
冰如點點頭,破涕而笑,眼神中閃耀著女人最幸福的光芒。
就在這個時候,火車進站了,蒸汽火車轟隆轟隆的震動聲催促著他們快進入月台,全身黑漆的火車不斷排出白色的蒸汽水霧,氣勢如巨浪般的白霧在黑夜中發著亮光,車站內的兩人隨意擦了擦臉頰上的一片淚水,提著行李通過剪票口步上月台,由於是冬季的夜晚,月台上僅僅數盞稀微的照明,張狂的白霧隨著冬風的吹襲而肆意翻捲著,冰如挽著他的手臂穿入團團白霧裡,兩人好像只是一對趕路的夫妻。
季新先一步跨上列車的階梯,回頭要幫冰如提行李,就在這個轉身的瞬間,車站內溫暖的黃燈照明下,隱約看見一個女人牽著小孩的手,他心裡一震,是阿月,是妻子阿月和剛剛呀呀學語的兒子保定,車站內的照明很昏暗,隔著月台的距離與被風吹得瘋狂的霧氣,他們看起來就像是靜止的黑色剪影,看不清楚阿月臉上的表情,但單單是這樣的畫面就徹底的定住了他的動作,冰如剛把行李提到他的手下,見他不動,抬起頭來看他,冰如臉上幸福的笑容和滿溢在黑瞳裡的目光,快速的消逝、黯淡,她只是看著他,就聽見了他心中的話語,冰如順著季新的視線慢慢轉過身去,一見他們母子,她輕聲的說:『回去吧!你們是多好的一家人呀。』,季新故意把視線撇開:『我..........』,冰如一個轉身,舉起纖柔的手指封住季新的嘴:『我愛你』,他低著頭讓一滴淚水直接墜到冰冷的鐵梯上,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微微點頭,一步步沈重地走下階梯,冰如上車時,兩人在狹窄的入口通道裡,面對面擦身而過,隔著層層的衣服,在那短瞬的一刻,最後一次感受彼此肉體的觸感。
季新一站上月台,列車開始移動,冰如還沒坐到位子上就急著拉開窗戶,與月台上快步跟著列車走的季新四目相對,此時季新飛快的脫下深咖啡色的圍巾,跑到窗下,將帶著體溫的圍巾團團包住她的雙手。火車持續地向前加速著,季新喘著白霧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寒冬的夜中,落魄坐回位子上的冰如,一臉木然將失去溫度的圍巾解開,手掌心已經被指甲掐出一道道新月狀的血印子,深紅色的,簡直要逼出血來似的,白皙柔弱的肌膚守住了傷口,阻絕了血液流向溫暖的圍巾,如同內心裡瀕臨潰堤的情感,終究還是守住了。
列車走遠後,季新回到車站,阿月對他微笑著:『怎麼?要來給陳老師送行,都沒跟我說一聲,家裡飯菜都涼了。』
季新愧咎的說不出話來,他彎下身去抱起保定:『爸爸帶阿保坐黃包車。』保定坐在季新的右胳臂上,阿月立刻上前去牽著季新的另一隻手,身後月台上的白煙已經湮滅,只留下颯颯的風聲,好像剛剛的火車是一場夢似的不存在。
回家路上,保定和媽媽坐一台車,季新單獨坐另一台跟在後頭,季新掩著臉在人力車的斗篷裡放心地讓熱淚奔騰而下。
保定有一位當老師的父親,自然從小就接受了比一般小孩更嚴格的教育,每天季新都會都盯著保定做功課,並且在學校功課之外,還預先教導保定比較高年級的課程,所以保定的成績一直保持得很優異。阿月樂天開朗的個性,恰好帶給保定適當的個性平衡,有時候阿月還會和保定坐在餐桌上一起學寫字,身後嚴肅的父親像是請來的家教老師,帶著一大一小的兩位學生。
保定曾經懷疑過,每天板著臉的父親究竟愛不愛他和媽媽?
就在保定剛升上三年級的那一年,曾經有一個晚上,保定不知為何上吐下瀉,由於鄉下地方吃壞肚子是偶爾有的事情,所以大人也沒有太在意,只是點了蚊香要保定拿著去茅廁蹲。大人們如往常早早就寢,一直到半夜,季新睡夢中聽到房門呀咿緩緩打開,他瞇著眼試圖從窗外路燈的背光下看個究竟,見到兒子搖晃的身影,才正要出聲問個清楚,保定就昏迷倒下了,額頭撞擊在地板上發出一聲悶響,一旁的阿月也醒來了,季新衝上前去抱起兒子,保定發燙的身體,讓季新這個見過場面的男人在深夜中忍不住驚懼的喊著:『得找大夫、找大夫呀!』,阿月慌張地拿了一件外套給保定套上。
季新一手扶著鐵馬的把手,一手緊抓著保定環抱在腹部的一雙小手,口裡止不住地喊著後座的兒子:『保定你得坐好,別摔下了,再撐一下 ........』,夏天的深夜中,季新奮力踩著老舊生鏽的鐵馬急馳在小徑中,寒冷的月光朦朦朧朧地從葉縫中照射下來, 一路上顯得非常的陰冷,鐵馬扶手下方的自發電熱絲燈,隨著輪子的轉動發出顫抖的黃光,是整個黑夜中唯一溫暖的顏色。
後座的保定一直處在意識不清的狀態,碎石路上前進的鐵馬,持續震動幾乎要搖醒保定了,昏昏沉沉中,保定感覺自己的腹部逐漸溫暖了起來,那是父親因騎車而前傾的腰,腰部的弧度剛好貼在保定的肚子上,父親每一次的踩踏動作,就像火爐的風鼓,一次次的將新鮮的空氣送進碳堆中,讓爐火更加旺燒,保定腹部的溫暖不斷地上升,有一股很恰到好處的溫暖,穿透肚皮傳入身體裡,溫暖裡裡外外的每一處。每天早晨,一起和父親走路上學的這段時光吧!不愛說話的父親,經常讓父子一路上都處在靜默的狀態,雖然父親話不多,但是保定知道父親深深愛著他,愛著這個家。
十幾年來,這個家庭的外觀沒有多大的變化,是地方上人人稱羨的模範家庭。隨著年齡的增長,保定優異的表現越來越顯得出眾,不只是第一名考上初中,高中都還沒念完就跳級進入台灣大學,上了大學後,好像父親對他終於放心了,每次回到嘉義老家,他經常和父親喝著酒談論在台北的所見所聞,言談之間偶爾見到父親的笑容,若談及過去父親的軍旅生活,也終於見到了父親臉上難得感性的神情。
保定婚禮結束後的那晚,媳婦打趣地向保定說:『假如你老了能像你父親那麼帥,那我保證一輩子都愛你。』
躺在床上的保定忍不住大笑:『是啊!我父親一直到現在都六十多歲人了,還是那麼挺、那麼俊,像那個誰呀?喔!像雪花片片裡的男主角秦祥林。』
大媳婦一聽到秦祥林,馬上從床上跳起來:『是呀!被你這麼一說,我還真覺得像,不曉得你父親年輕的時候,是不是像現在的秦祥林那麼有魅力?你父親一定有很多愛情故事,像電影那麼美』
保定摟著新婚妻子,苦笑帶點輕視的說:『我爸哪有什麼愛情故事,他這個人一生嚴肅不苟言笑,有股使人壓迫感很重的威嚴,他和我媽是給媒人做嫁的,你別以為他會有什麼愛情故事。』
新婚妻子搖著頭否定:『我覺得你父親有一種藏得很深的憂鬱,否則他今天晚上怎麼哭成.....啊~~』
保定不等她說完,就把手伸進她的衣服用力抓了一把,小倆口也不管老房子隔音差,就這樣放肆的在房裡鬧了一晚的春宵。
那天的天氣出奇得好,冬季罕見這種晴空萬里,車站內人來人往非常熱鬧,角落的木條長椅上坐著一位老人,他西裝筆挺的模樣和這個畫面有點不協調,由於他已經獨自一個人在長椅上坐了三個小時,站務人員忍不住上前去問候:『老先生,看你一個人在這裡坐了好久?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呢?』
季新原本嚴肅而僵硬的表情,因這位站務人員親切的問候而展起笑容,沙啞的說:『沒事、沒事、我只是在等人。』
站務人員很不放心的再問:『老先生,看你等這麼久了,我們站內有一具電話機,要不要我給撥個電話?』
季新將原本投在站務臉上的視線移開,望向窗外遠方的山脈:『讓我再等等,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站務人員點點頭離開了,但其實他們心理對這樣的老人家是不放心的,他們暗自商量要聯絡派出所的警方來處理。約莫過了二十分鐘,,出現了一位上了年紀但風韻猶存的女人,就在她走入車站大門的剎那,男人站起身來,兩人靜靜相視一段時間,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發一語只是安靜地看著對方,男人主動走過去牽起她的手,兩人互相扶持著走入月台,好像他們是已經生活多年的夫妻。
村長急忙的跑到保定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剛剛派出所來了電話,告訴他前幾天另一個管區的員警,在車站有遇到一個老人,和林老先生的特徵很像,雖然人不在他們那邊,但你們趕快去向那位員警打聽打聽。』
保定開著車,載著新婚夫妻與年邁的阿月,趕往鄰近車站的派出所。
警方還沒聽完保定一家人的敘述,就打岔的問,你們要找的人,是不是穿著黑色西裝個子高高的?保定一家人眼神中立刻閃過一道希望的光輝,但承辦員警搖搖頭立刻讓他們感到心慌:『前天有一位老先生,獨自一人坐在車站內等了將近四個小時,車站人員察覺不對勁要我們過去處理,我們才到現場,就看見那位老先生和一位年紀相仿的女人.......』
阿月聽到這裡,雙腿一軟,倒坐在所內的椅子上,保定和新婚妻子連忙向警員否認:『那一定是弄錯人了,我父親一生孤僻寡言,除了街坊鄰居和幾位學校的同事,他沒有什麼人際關係,一定是弄錯人了.....』
員警不想辯解,只是低頭下去想收拾從阿月手中散落一地的尋人啟示,那一張張的啟示上印著季新的素描畫像,是保定找了畫匠,依父親的相片所繪成的大幅頭像,員警興奮的大喊:『沒錯!就是他,我肯定當天在車站的老先生就是他!』阿月和保定看到員警這樣的反應,都默不出聲,員警自顧自的繼續講下去:『我剛剛走進車站的時候,看見他們兩人抱在一起,兩個人都不講話,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摸摸對方的臉龐,緊緊抱著對方流淚,其他車站裡的人也覺得很怪異,大家都在看他們兩個,但他們毫不在乎旁人的眼光,那個女人似乎身體不太好,很虛弱需要人攙扶。後來,他們兩人買了一張月台票就進月台了,沒人知道他們搭了哪班車去了哪。他們看起來很相愛,兩位上了年紀的人,竟然像年輕小伙子般熱戀,欸~車站的氣氛都被他們影響了!』
員警語畢,保定和新婚妻子都楞著講不出話來,父親五官輪廓立體,員警不會是認錯人,但他所描述的卻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就在眾人還搞不清楚狀況時,倒坐在椅子上的阿月冷冷地笑了:『我們回家吧!不用再找了。』,保定與妻子過去攙扶著母親:『阿母,你別說了,我們一定把阿爸找回來』,阿月看著保定,流著淚卻微笑著:『你當時太小,可能忘記了,其實你阿爸不是離開,是回去了。』
保定皺著眉頭,但他不敢多問,他覺得這是母親受到太大的打擊,情緒上一時歇斯底里而胡言亂語,保定只是點點頭想趕快攙扶母親回車上。
當車子進入嘉義噴水池圓環時,阿月回頭看了看車站,然後開心的笑著說:『阿保!你一定忘記了,很多年前的那一晚,你才剛學會說話,你阿爸本來想要跟他的愛人私奔,那一晚..........』保定氣憤的打斷母親的話:『阿母,你不要黑白想啦!我一定會把阿爸找回來。』保定還是認為母親受到太大的刺激而言語錯亂。
阿月還是維持著開心的語氣:『你聽我說,那一晚,我原本不敢來車站,我認為自己配不上他,假如他和另一個女人走了,那是我的命,他留了錢和房子給我,我就安份守己將你扶養長大。』
阿月望著遠方翠綠的阿里山,眼淚輕輕的滑下:『我本來不敢追上去,可是,可是我放不下,抱著你偷偷跟了上去,在車站,我看到那個女人抱著他哭,我們都是女人,我感覺得出來,她會好好照顧你阿爸,我都不敢出聲音......』
保定此時握著方向盤,嗚咽了起來,後座的妻子伸手輕撫著他的胸口。
阿月兩眼望著前方,當年的畫面歷歷在目,繼續用平緩的語氣說著:『等他們都走進月台後,我才敢走進車站,從剪票口後方看著他們,當初時,我以為這是看你阿爸最後一面,誰人知,他卻回頭看見了我和你,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他看到我們就下車了。我趕緊將臉上的淚擦乾,看著他走進來,當時我好高興,但表面上假裝沒事地催他趕快回家吃晚飯。』
保定已經想起這一段非常久遠又模糊的記憶,當時雖然年幼,但孩童對於大人的事情卻往往有超人的洞徹,那一晚父母親怪異的行為,全看在眼底,在回家路上的黃包車裡,母親很安靜,眼淚卻不停地墜下,他不敢多問,而這件事情就一直積在心底,久了,也就被許多其他事情所覆蓋,如今二十多年後,當年心中的那股謎團真相大白,原來當年平靜的表面下,藏著這麼一段不可思議的故事。
阿月轉過身來握著保定的胳臂,涕泗縱橫:『阿保~你答應阿母!不要再找你爸爸了,讓他安心的走,安心的去愛。』
保定緊急把車停靠在路邊,輪胎在柏油路上摩擦發出尖銳的剎車聲。保定轉身過去緊緊抱著母親,用力的哭喊著:『媽..............』
車廂最尾端,坐著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妻,老先生一身正式的西裝,即使睡著了也依然挺直著腰桿,安詳而滄桑的神情,下巴輕輕頂在老伴的額頭上,雙手緊緊擁抱著懷裡的她,懷中的她也熟睡了,深深地睡了,表情隱隱地含著微笑。座位旁的窗戶往上拉到全開,冬天溫暖的陽光將鐵軌邊上的樹影映射在車廂裡,葉的影子如波光般粼粼在他們的身上。經過了很久很久的時間,才有人發現,老先生肚子上的白襯衫悄悄被染紅了,那是由懷裡老伴的口鼻所汨出的血水........。
陳冰如,死於肺癌末期,享年六十八歲,林季新從此下落不明,通報為失蹤人口二十年後,政府核發死亡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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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
落花不是無情物, 化作春泥更護花
~清.龔自珍
能得到一位畫家的讚賞,對我而言是很大的鼓勵。謝謝你!
有些想法想分享一下。
阿月新嫁的時候,大概也不會講國語。
據身邊朋友的經驗,很多生第一個孩子,做爸爸的還聽不懂台語,媽媽的國語也還不輪轉。第一二年的婚姻因語言不通,有的因此產生愛情,到第三年才差不多可以吵架。
當時的中文應是由右至左橫排,中央日報到2000年橫排都還維持右到左。
當時民風古樸,未婚小姐多是處女,
連跟男人講話都很生澀害羞的,怕有人耳語,多數非常非常低調。這樣的壓抑反而會爆出極激烈的火花。也許這部份可以寫進去,或可增色。
以上拙見,不好意思獻醜了。
感謝你的指正和建議,下次我會更加注意!
咖哩